《花火》是我看过的第三部北野武导演的电影,第一部是《菊次郎的夏天》,第二部是《坏孩子的天空》,可以说是通过《花火》我才开始读懂作为电影导演的北野武的作者风格和个人趣味。
如果试图用一个词总结北野武的剧作风格,我会说是充满突如其来的意外。他是一个非常喜欢恶作剧的导演,对观众、对影片里的人物,甚至也把这种恶作剧情结传染给了《花火》的男主西先生。这一点后面再继续展开聊。
《花火》的另一个特色,是它充分依托了画这个元素来承载暗喻、铺垫情节、表达感情。电影的开头是一幅(点状)画:长着翅膀的小天使在茂盛的花丛中双手合十祈祷,从它旁边倾泻而下的瀑布能推测天使是飞翔在空中的;影片最后一幕是和片头极其相似的一幅画,天使的一只翅膀像花瓣一样凋零了,它坐在一个寸草不生的土丘上低下了头、看不到它的脸,围绕在它周身的光环也不再完整,画面整体色调暗了下来。
从片尾字幕我们得知,影片中出现的所有插画都出自导演北野武本人的手笔。现实中,北野武确实有着画家身份,据说他从小绘画这门功课就很优秀,有绘画天赋。那么导演安插在片头和片尾的两幅相似却感情皆然不同的画,想表达什么呢?希望的丧失,生命的凋零?折翼的天使是个比较常见的意向,它再也飞不起来,无法升往天堂,是导演在对自杀这种漠视生命尊严的行为表达抵制的态度?希望随着对剧情的剖析,我可以找到答案。
影片的片名是花火,对于这种转瞬即逝之事物的捕捉,画作似乎是最好的形式。用画的形式来定格花火绽放的那一刻,从这个角度来看,导演选择把绘画作为影片重要的视觉元素是很聪明的。画不但是留存住温情时光的媒介,也是寡言的西先生和身残后同样寡言的堀部对外表达、释放情绪的手段。
影片里表面上在作画的人物是下身残疾的堀部先生,西先生刑警生涯的老搭档。但其实堀部在同时替自己和西先生创作。首先,堀部先生的画材、画纸来自西先生,是西先生寄去了这些工具鼓励他作画。其次在影片的后半段,西先生与妻子的旅行,同堀部先生创作出来的画,作为影片的两条故事线同时推进,我们会发现这两条线一直在互为呼应——
这边西先生完成了把出租车涂改成警车的大作,那边堀部先生从花瓣中得到灵感也开始了作画之路,他们创作的方式都是将不同的东西加以拼贴重组;这边西先生和妻子在晚上的草丛里放烟花,那边堀部先生就创作了一幅一家三口看花火的画;这边西先生和妻子开车来到了冰天雪地的北海道,堀部先生就开始画一幅写满了“雪”的画……堀部似乎和他几十年的老同学老搭档心有灵犀,不但他作画的主题跟着西先生旅行的步伐一路北上,他还猜到了西先生会如何结束这段旅行。他在那副关于雪的画上用红墨水写了醒目的两个大字:自杀,还泼上了如溅血效果般的红颜料。
接下来,我们来分析一下堀部先生的画作向我们传达了什么。首先,西先生之所以会给疗养中的堀部寄画材,是因为身残后的堀部曾对西先生说过,他需要给自己找点事做,比起母亲推荐的加入诗社,他更想画画,虽然他从来没画过。并不爱好画画的堀部为什么想画画呢?因为他的女儿小未喜欢画画。片头值班中的堀部打给家里,告诉女儿明天没法带她去游乐园了,女儿在电话里告诉堀部,她在堀部的工作笔记本上留下了一幅画。当妻子带着女儿离开自己,一个人在疗养院孤独寂寞的堀部认为,画画是唯一能跟女儿产生连结、排解对女儿的思念的方式。
在堀部最开始的一系列画作里,他把花瓣和动物进行了拼贴,他从一家花店售卖的鲜花得到了灵感,开始画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动物。向日葵变成了一头光腚狮子和一对猫头鹰的脸,马蹄莲变成了猫的眼睛、鲨鱼的腮、一对企鹅的脸,兰花瓣变成了一对蝙蝠、一对蜻蜓、一只毛毛虫的脸……
堀部画中的动物为什么大部分都没脸或者没眼?包括他在画完一系列动物后画的那个穿和服的女人,脸变成了百合花。只有那两个穿黄裙子跳舞的小朋友是有脸的。我的解读是,花瓣、花蕊有强烈的生殖器暗示,在堀部看来,成年人的脸、动物的脸都是邪恶的,承载了人/动物的七情六欲,所以成年人、动物的脸在他笔下都变成了花瓣,只有小朋友是有脸的。另外,那些无脸的动物也是他自己。画中的主角没有脸、没有眼睛,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和在海边疗养、与世隔绝的堀部一样,丧失了活力和生命力。包括他买回来的那些鲜切花,已经从植物本体上剥离了,等待它们的只有枯萎。
西先生的妻子在旅行开始的第一天,在野外草地里也采集了一束野花,尽管妻子每天都给野花换水、浇水,但从旅行的第一天它们就已经开始枯萎,面临的是和堀部从花店买回来的向日葵一样的命运。
后来,堀部开始画点状画,从撑着伞看海的女孩,到一家三口,都寄托了他对家庭对亲人的渴望与思念。一家三口看花火、赏星星、开着车到海边旅行,爸爸带着两个女儿在海边捉蜻蜓……画中是温情的、欢乐的、团圆的,画外却是被困在轮椅上的孤单一人。你缺失什么,就越渴望什么,求而不得,于是就只能把心中的渴望画在纸上。到后来堀部开始渴望死亡,他画樱花树下的男子(他自己)身边放着一把剑,他画那副雪景,上面写着自杀。但尝试过一次自杀的堀部如今却求死不能,因为他承载了西先生的生之寄托(画材、画家帽、御守锦囊、一笔钱),当他猜到西先生会选择走上末路之后,他更加不能寻死了。
接下来,讲讲西先生,写了两千字,男主还没隆重登场说不过去。
西先生寡言,经常带着墨镜,我们很难通过他的语言、眼神来揣摩他的情绪,只有通过他的行为才能窥见一些他的性格和想法。用一句话介绍西先生那就是:人狠话不多,喜欢恶作剧,一个有情有义的前刑警。有情有义就不用多说了,他很疼惜自己的妻子,在听说堀部想画画却买不起画材后跟黑道借了高利贷为堀部买齐画具,抢完银行后给田中的遗孀和堀部先生都寄了一笔钱……
来具体说说影片是如何表现西先生人狠话不多和喜欢恶作剧的性格的:
影片开头就是西先生教训两个把他的车弄脏了的混混,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一拳就把其中一个人揍出血,那个人乖乖地给他擦车,小混混擦车不小心从车上摔下来的时候,西先生一脚就把他踹倒了。后来这两个小混混不服,拿着刀又到停车位来找西先生,他仍旧一言不发,动作干脆利落地卸了对方的刀,两下就把小混混揍趴下了。两个催债的混混在居酒屋里说不当刑警之后的他就是乞丐,他二话不说一筷子就插进对方的眼里,又一脚撩倒了另一个。一拳干倒一个混混,是刑警出身的西先生多年训练出来的身手。但他的狠,不止于此。据同事后来回忆,在干掉犯罪分子的案发现场,已经稳住局面的西先生对着每一具尸体都开了枪,包括他的刑警同事田中。当黑帮老大追到了北海道旅店门外,在听明白对方来意后,西先生发发致命几枪就干掉了一车人。他不光下手狠,心更狠。
西先生还是一个一直在倾听的角色,他听堀部先生给后辈讲他们追各自老婆的往事,听医生分析太太的病情和出院建议,听殉职的田中的太太讲先生去世后的处境,听堀部讲自己的老婆孩子在出事后离开了自己,他在黑道老大办公室里听一帮小弟如何奚落自己的处境……这些场景里,不管对方是在闲聊、诉苦还是在挑衅,西先生嘴里都没吐出一个字。他抽工作空隙去医院探望妻子,只会沉默地坐在椅子上抽烟;甚至他去抢银行的时候,也是一言不发就完成了整个计划。医生让西先生把时日不多的妻子接回家,多陪她聊聊天或者带她出门旅行,跟妻子面前同样寡言的西先生选择了后者。
大约就是欣赏西先生这种人狠话不多的性格,汽修厂老板才免费把警车灯送给他、以5万日元的低价把出租车痛快地卖给他,在报纸上看到西先生抢劫成功的新闻后为西先生开心,放佛西先生替他完成了他想做却做不到的事一样。恶形恶状的汽修厂老板,同人狠话少的西先生彼此心领神会的默契,是社会人北野武非常欣赏的一种男性交情。在开车去抢银行的路上,西先生还特意绕道经过汽修厂门前,鸣起了汽修厂老板送他的假警笛,老板为他加油,他在后视镜里看到老板也会心地笑了——这是全片里西先生第一次开心地笑。
在西先生这么闷的人身上最好玩、最反差的一点,是他非常热衷恶作剧。影片开头,一颗棒球滚到他脚边,远处玩棒球的两人等他扔回去。他捡起棒球示意对方蹲下准备接球,当对方蹲成标准接球姿势时,西先生做了一个标准扔球动作、用力把球扔到了右边(往前扔对方才能接到)。
另外两处恶作剧,发生在西先生抢银行前和后。把车停到银行门前后,他降下车窗、掏出枪来吓唬了路边一个男仔,男仔看到他掏枪后笑容凝固了,西先生却像小孩子玩枪战游戏一样抬了抬枪口,配合着发出“bang”的一声,又把路边男仔逗笑了。在抢银行之前如此紧张不安的时刻,西先生似乎是在通过恶作剧来排解情绪。在抢完银行逃逸的路上,路边有人误以为是真的警车经过,向西先生求救。西先生在远处停下车来(完全没必要),等男子凑上前来,西先生用出租车司机座的按钮打开了后座车门,把男子撞倒,留下那个男子在地上莫名其妙,他扬长而去。这绝对是一个恶作剧成瘾的男人,才会在紧急关头都不忘恶搞一把别人。在寺院里,小男孩想听钟声,爷爷告诉小男孩只有傍晚才能听到钟声,西先生在爷孙走开后跑上去敲响了钟,这个桥段既有恶作剧的成分,也带着西先生对小男孩的一份温情,他想去满足孩子的愿望,同时,他又是个失去孩子的父亲。
喜欢恶作剧别人的西先生,在旅行中也频频被恶作剧,这是导演在悲情基调的电影情节里设置的为数不多的几个笑点。晚上在草坪里放烟花,导火捻子燃烧到一半就灭了,等西先生上前准备再点一次的时候,花火突然爆出来,吓得西先生一屁股坐在地上。在寺院门前准备合影的夫妻俩,等相机倒计时的时候不停地换姿势,却在快门按下的那一刻,被一辆经过的车挡住了镜头。在小房车里,妻子在副驾举着扑克牌让丈夫猜牌面,西先生从后视镜里看到了每一张牌的牌面,后来妻子识破了他的把戏、用巧克力挡住了牌面,西先生就猜那张牌是巧克力;在河边生火烤鱼,烤完后西先生递给妻子说是意大利名菜,把妻子逗得哈哈大笑……在这些恶作剧和被恶作剧的时刻,是西先生和太太旅途中为数不多开心大笑的时刻,也是他们生命中最后的花火。影片最后在大海边,西先生又对放风筝的小姑娘故技重施,在小姑娘把风筝交到他手里转身放风筝的时候,西先生没松手而弄坏了她的风筝,直到生命最后时刻,西先生依然不忘恶作剧。原来能照亮西先生悲惨人生的花火,是恶作剧。
干掉了黑帮大佬后,西先生连夜开车带妻子来到了海边,因为他知道,时间不多了,一定还有人在追着他。当在后视镜里看到刑警同事开车来到后,西先生往手枪里装了两发子弹。这很容易让观众误以为他是去杀追来的同事的。但当他来到同事面前,告诉同事再等他一会儿时,我明白了子弹是为他自己和太太准备的。
在生命尽头的大海边,导演安排了一个转着圈放风筝的小女孩的角色,如果西先生和太太的女儿没有过世,也差不多像她一样大了吧。在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看到这样一幅美好的画面,相信对西先生和太太而言是慰藉大过悲伤的。在经历了一场只有彼此陪伴的、充满意外欢乐的、看了所有想看的风景的旅程之后,故事可以收尾了,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时机来跟世界告别。该做的都做了,想看的都看了,最爱的人在身边,在世界上没有其他留恋,如果不在此刻结束,等待西先生的就是审判和惩罚。能陪着妻子一起走,显然比回东京自己一个人承受一连串恶作剧的苦果要好。
最后,妻子看着西先生说,谢谢,然后低下头说了一句,对不起。夫妻是什么?这个堀部先生曾在妻子离开后作出悲观回答的问题,西先生用生命最后的一段旅程给出了他自己的答案——夫妻是互施恩惠又互相亏欠。
再看片尾那副天使折翼的画,可能就只有对生命逝去的惋惜吧。生命曾如花火般灿烂,最后如花瓣般凋零,这是天使也会为之伤心落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