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析《痛苦与荣耀》这部电影,需要指出一个大前提:它是一部自传性质的影片,是导演阿莫多瓦本人的生活阅历与精神世界的投射。所以,在认识影片主角萨尔瓦多之前,我们需要认识一下阿莫多瓦。
佩德罗·阿莫多瓦 (Pedro Almodóvar) 出生于西班牙小城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父母都是文盲,但阿莫多瓦的母亲坚持让他读书识字。由于父亲的贩酒事业经营不善,阿莫多瓦的童年是在贫苦中度过的。因为父母希望他成为一名牧师,阿莫多瓦八岁那年前往卡萨雷斯的神学院念书。神学院糟糕又专制的教育制度,让阿莫多瓦在少年时代就对宗教产生了怀疑,他拒绝成为一名牧师。也正是在这个时期他开始迷恋电影,电影也给了他最大的安慰。阿莫多瓦在后来接受采访时曾说,“我从电影中学到真正的教育,远远超过任何一位牧师。”
18岁那年,阿莫多瓦不顾父母反对前往马德里,边打工边自学电影技术,当时弗朗哥关闭了所有电影学校,他只有自学。1970年代,阿莫多瓦开始对实验电影与戏剧产生兴趣。弗朗哥去世后,他开始参加马德里文化复兴运动,在各大报刊用化名发表文章,成为运动的重要人物。
用自己的薪水买了一台超8毫米胶片摄影机后,22岁的阿莫多瓦开始制作短片。1980年,他的电影处女作《烈女传》问世。随后的几十年里,他成长为欧洲最有影响力的电影导演之一,获得过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柏林电影节金熊奖、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剧本奖、奥斯卡最佳外语片、金球奖最佳外语片、欧洲电影世界成就奖等荣誉。著名的西班牙演员佩内洛普·克鲁兹、安东尼奥·班德拉斯都是因为出演了阿莫多瓦的电影才开始被好莱坞注意。
身为世界级的电影导演,阿莫多瓦职业生涯的每一次荣耀都被摄影机、报章杂志关注并记录着,在网络世界随处可寻——这是那个被大众所熟知的阿莫多瓦。但是身为普通人的阿莫多瓦什么样?导演阿莫多瓦荣耀的背面是什么?《痛苦与荣耀》就是要回答这些。
这部自传体电影就是要为我们讲述普通人阿莫多瓦的人生,那里没有荣耀,只有痛苦。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在近两小时的电影里,我们找不到关于荣耀的部分。荣耀是面向大众的,而痛苦是私人的隐秘的,是除非导演亲自讲述否则我们无法得知的部分。荣耀是导演默认观众已知的故事背景,在这部电影里只作为透明的参照物而存在。更何况,在自传电影里回顾自己的辉煌成就这件事有点太自恋了……
影片是跟随着男主角萨尔瓦多的旁白推进的。在影片的开头我们得知,他是个成功的电影导演,已经人生暮年,饱受坐骨神经痛、头痛、哮喘、耳鸣、失眠、焦虑、抑郁症等身体和心理疾病的困扰,他也因此停止了创作,不再拍电影。
因为电影资料馆修复了一部萨尔瓦多32年前拍的电影《味道》,想要在电影节做重映并邀请导演出席映后见面会。萨尔瓦多在拍完《味道》后一直没有重看过,因为他当年不满意这部电影尤其是男主角的表演。但他一年前重看时却觉得男主角阿尔贝托的表演进步了,并没有当年他想的那么糟糕,于是他想邀请阿尔贝托一起出席重映会,作为补偿。但是在拍完那部电影之后,32年来两人从来没联系过。
萨尔瓦多从一位女演员那里要到了阿尔贝托的住址,登门造访。他向阿尔贝托解释了来意:邀请他一起出席《味道》的重映会。在导演表达了其实阿尔贝托32年前的表演并不糟糕后,两人决定冰释前嫌,一起出席重映会。在阿尔贝托家,萨尔瓦多第一次尝试了high粉,因为海洛因的作用,他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年幼的萨尔瓦多在一个车站的垃圾筐里捡到一本书,他和妈妈在车站的椅子上分享了面包巧克力,妈妈帮他用木蛋补了破洞的袜子,母子俩在车站过夜……第二天早上,萨尔瓦多和爸爸妈妈一起走在新家帕特纳的街道上,他们从城市搬家到了农村,住进了一个白色墙壁的山洞里,有一个能晒到太阳的露天庭院。
每当萨尔瓦多精神放松或者嗑药达到high点的时候,他都会回忆起自己的小时候和年轻的妈妈。甚至可以说是为了能一次又一次地重回小时候,他才开始依赖上了嗑high粉,那是他逃离现实的方式。在失去了创作的欲望后,他开始在回忆里寻找幸福,因为现实世界里只有痛苦:身体的疼痛,无法拍电影带来的空虚和焦虑。
母亲是萨尔瓦多生命里非常重要的一个角色。母亲的去世,成为他无法创作最直接的原因,他无法从失去母亲的痛苦里走出来。萨尔瓦多深爱自己的母亲,但在内心深处,他无法原谅母亲当初送自己去神学院,他理解那是当时家境贫穷的孩子唯一能继续念书的途径,但他无法原谅母亲。
同时他也为没能按照母亲的心愿成为一个牧师,而是离开家独自到马德里打拼,成为了一个电影导演而感到抱歉。他没能成为母亲想要的样子,不只是职业,还有性取向,他喜欢男人,没能成家生子,他让母亲失望了。虽然在外人看来,萨尔瓦多是成功的电影导演,但他的妈妈却不以他为傲。她甚至特别告诉儿子,自己不希望被他放进电影里——似乎那是一个让她丢脸的事情。
萨尔瓦多对妈妈说,“当你说,’这孩子长得像谁?’,你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那么骄傲,我就知道我让你失望了。”
深爱着母亲,却拒绝在父亲去世后与母亲同住,不愿意同母亲分享他的生活,直到母亲临终前才把母亲接到身边照料,这就是萨尔瓦多身上极其矛盾的地方。他永远也无法成为母亲想要的样子,无论他多成功也得不到自己最爱的人的认可——这就像是一个加在萨尔瓦多身上的魔咒。
而母亲的去世让一切变得更糟了。母亲生前最后一个心愿,是希望萨尔瓦多把她送回村子,她希望死在村子里。萨尔瓦多没能满足母亲的心愿,他把母亲送进了医院,最后母亲是在重症监护室里一个人走的,这成为了萨尔瓦多对母亲的又一个永远无法释怀的愧疚。
萨尔瓦多“背叛”母亲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因为他热爱电影,拍电影成为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因为忙于拍摄和宣传,他无法把母亲接来马德里同住。但是在迈入老年后,他同样被电影“困”住了。一方面,没有拍摄,他的生活就没有意义;另一方面,拍电影是体力活,他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却不允许他长时间地拍摄。如果不能拍,他就不想写;如果他不写,就没得拍——陷入了死循环。
但其实萨尔瓦多还在创作,他写了一篇忏悔录《上瘾》,回忆自己小时候的电影院,那里总有一股尿骚味,和茉莉花香,还有夏日的微风。他的这篇忏悔录被来他家的阿尔贝托偷看了,阿尔贝托希望自己能主演《上瘾》,却被拒绝了,因为萨尔瓦多写忏悔录只是为了回忆,不想公之于众。但最后萨尔瓦多还是把《上瘾》的剧本交给了阿尔贝托,但他的条件是不能署萨尔瓦多的名字,他不希望被人认出这是他的故事。虽然拒绝当这部戏剧的导演,但他还是给了阿尔贝托很多建议:用一个空舞台,一把椅子,一个背景板,就靠肢体来表现,在表演时要收住情绪……虽然他不想承认并试图抹去一切痕迹,萨尔瓦多依然在创作,他依然是矛盾的。这种矛盾不只体现在他的行为上,更体现在他的心态上,他对阿尔贝托说,“如果你演砸了,我会很难过;如果你演好了,我会更难受。”
《上瘾》公映了,很卖座,甚至吸引来了故事里的男主人公,萨尔瓦多曾经的情人费德里科。《上瘾》讲的就是萨尔瓦多爱上了费德里科,在一起生活了三年,他帮助费德里科戒赌,但费德里科戒掉毒瘾之后却离开了他的故事。故事的最后,是电影又一次拯救了萨尔瓦多。
《上瘾》让萨尔瓦多和旧情人重逢了,他们坐在萨尔瓦多的家里喝着龙舌兰回忆过去,聊分开后的几十年发生的事。费德里科问,你说当你照顾我的时候,你成为了一个作家和一个导演,真的是这样吗?萨尔瓦多却否认了,“你什么都没影响到我,相反,你只是填补了我的生活,如此而已”。这是萨尔瓦多身上强烈的矛盾感的又一次表现吗?否认自己受到了旧情人的任何影响,仅仅把他的作用定义为填补了生活。还是一个艺术家的骄傲自大?
无论如何,老情人的出现让萨尔瓦多重拾了创作的欲望。在费德里科走后,他扔掉了自己的high粉,重新乖乖吃那些维持健康的药片,让助理帮他预约医生做全面检查……他在努力恢复到能拍电影的状态,因为他对健康、对生活、对创作重新充满渴望。与旧情人的见面、聊天、回忆,让那个喜欢写故事、拍故事的萨尔瓦多回来了。
而让萨尔瓦多彻底满血复活的,是泥瓦匠爱德华多的那副画,画里是小时候在自己家天井里看书的萨尔瓦多。他的助理在小画廊的宣传册上看到了这幅画,拿给萨尔瓦多看,萨尔瓦多去画廊买下了这幅画,读到了画纸背面爱德华多给他写的信——感谢他教自己读书识字和算数,他写作的时候总是能想起萨尔瓦多握着他的手教他写作……虽然萨尔瓦多觉得时隔五十年再去找爱德华多太疯狂了,但他认为这是一个好故事,可以把它写下来,下一个镜头,就是萨尔瓦多在电脑前奋笔疾书,一秒钟都不想浪费地在创作下一个剧本:《第一个愿望》。
为了恢复健康,萨尔瓦多接受了一个除掉压迫食道的颈椎前韧带钙化的手术。手术台上,他开心地告诉主刀医生,他又开始创作了。麻药生效,他又回到了小时候,还是那个搬家前夜的车站,他和母亲在那里暂时借住一夜。他看到了那天晚上的烟花,他转过身来问妈妈,新家那里有电影院吗?妈妈回答他,我只想要间我们自己的房子。
萨尔瓦多依然会在每次失去主动意识的时候回到童年,看到年轻的妈妈。小时候的贫苦生活对他而言却是快乐的。那里不但有妈妈的爱和陪伴,还有爱德华多。尽管后来,他没能变成妈妈想要的样子,也与爱德华多失去了联络。这些让他痛苦的事:让妈妈失望、和情人分离,都帮助他在未来成就了自己的荣耀。现在,他打算再一次与痛苦战斗,身体的、心理的,再一次坐在摄影机监视器后面,继续自己的荣耀,是关于萨尔瓦多的,也是关于阿莫多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