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黑水》是根据记者Nathaniel Rich发表在《纽约时报》上的文章《成为杜邦公司噩梦的律师》改编而成的。它讲述的是一个美国环境律师Robert Bilott通过20年的法律斗争,为在被杜邦公司蓄意污染的社区生活的人讨回公道的故事。一个人,对抗一家化学巨头公司,对抗腐败的资本主义制度。主人公是一位非常具有英雄色彩的人物,但他的英雄风采不来自非人的超能力,恰恰来自他的平凡,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反抗故事。
影片的开头,从业八年的Robert Bilott刚刚升为律所的合伙人,因为他在代理化学制品公司纠纷案件上的出色表现。Rob为化学巨头公司辩护,尽管杜邦不是他的客户,他们却都属于同一个利益集团。这也是为什么,Rob上来就拒绝了帮助农场主Tennant。
如果Rob是一个“聪明的”、“专业的”环境律师的话,他不会在后来成为杜邦的噩梦。但这个来自西弗吉尼亚的律师,决定在那天早上从辛辛那提开车去Parkersburg——他曾经在那里的农场度过童年的暑假。也是从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决定帮助那位素不相识的农民了。
不过起初,帮助Tennant并不意味着要葬送自己的职业生涯。他只是想劝Tennant放弃自己的被害妄想症——他养的牛死了怪不得杜邦。他帮Tennant拿到了环境保护局的调查报告,报告显示农场里的动物死亡的原因是Tennant自己管理不善而导致的动物营养不良、缺少兽医照料、蝇类治理不足……直到他亲眼看到Tennant养的牛因为变异开始攻击人类,直到他仔细看了Tennant给他的录像——记录了那些牛因为喝了被污染的水死得如何离奇。
于是Rob决定起诉杜邦。只是速战速决的那种,仅仅为了帮助一个陌生老乡,杜邦和Rob的律所会相安无事。
的确,杜邦的法律顾问很快就同意了针对Parkersburg的Dry Run垃圾填埋场有害废弃物相关的调查。次年,Rob收到了调查结果。他在调查报告里发现了两个疑点:第一,有些废弃物是用盛液体的铁桶装的,但杜邦公开的有害废弃物都是固体;第二,各个渠道都检索不到报告里反复提到的一种叫PFOA的物质的相关信息。
顺着这两个疑点,Rob推断,杜邦之所以痛快答应启动调查是因为他们心知肚明,所有被调查的垃圾废物都符合标准,而真正有害的物质——不在调查之列。这里涉及到一个知识点,美国的环境保护局 (EPA) 是从1976年才开始监管化学品的,但杜邦等巨头公司早在这之前就存在了。EPA监管的只是1976年以后出现的有害化学品,在1976年之前就出现的有害化学品,如果杜邦等巨头刻意隐瞒,EPA是不知道这些有害物质存在的——PFOA就是逃脱监管的有害物质之一。
所以杜邦很痛快地答应了再次调查垃圾填埋场,因为PFOA不在调查之列,无论它的含量超标了多少。
但是Rob敏锐地洞察了这一点。他猜测PFOA就是杜邦刻意对EPA隐瞒的有害物质。所以当Rob在俄亥俄州化学制品联盟年会晚宴上问杜邦的法律顾问,能不能解释一下PFOA究竟是什么的时候,那个一向表现得八面玲珑的法律顾问立马翻脸,他威胁Rob不要因为一个农民断送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大骂Rob是土鳖,还大放厥词不怕死就来起诉杜邦。
Rob请教了一位化学博士,从他那里找到了PFOA就是让人和动物得病的罪魁祸首的进一步证据。化学博士告诉他,PFOA可能是一个长链碳氟化合物,是一系列的碳原子,再加上一个氟化物。这种化学链是难以打破的,在实验室制造这种东西大概率是为了工业用途。而这种化合物是有剧毒的,喝了它就像吞下一个轮胎——没人知道人摄入这种化合物会发生什么,因为没人敢。Rob在第一次开车回Parkersburg的时候发现路边骑车的少女牙是黑的,他因此联想起PFOA里含氟化物——少量的氟保护牙齿,超量的氟会让牙齿变黑变坏。于是他得出结论:当地人喝的水出了问题,里面含有过量的PFOA。
当Rob重新扎到那堆杜邦送来的证据文件里,他发现PFOA不止存在于Parkersburg的水里,还存在于大量杜邦的民用产品里:不粘锅上的特氟龙涂层、地板垫、油漆、布料、雨衣、靴子……而杜邦早在40年前就做了关于PFOA/C-8致病的各种实验,知道了C-8会永久存留在人体内并诱发癌症。但他们依然把它排放到空气中、填埋到地里、任由它污染水源。并且继续在全球售卖含C-8的产品,把杜邦的消费者也暴露在这一致癌物质面前。
杜邦清楚C-8的毒性和可能的危害,却40年来始终无所作为,因为单是每年特氟龙生产线上的净利润就有10亿美元——这就是资本主义的制度之恶。为了金钱,可以牺牲一部分人的身体健康,因为患病存在概率问题,因为没有人会把癌症和杜邦联系在一起。只要能赚钱,只要能逃脱法律制裁,什么事都可以做。
就是这种猖獗的、不受管制的恶,把专为公司辩护的环境律师Rob变成了杜邦的噩梦,把维护化学巨鳄利益的Taft律所变成了杜邦的噩梦。虽然与杜邦为敌会葬送Rob的职业生涯、会让Taft流失所有的大客户,但Taft的老大Tom依然不顾合伙人的反对,决定把杜邦告上法庭。
因为——
“我们都应该主动去揭露杜邦。因为美国商业不应该是这样。如果商人自己做不到,我们就应该去推一把。这是我们在这个体系里建立信仰的方式。我们总是在说公司其实就是人,而现在这些人越界了,去他妈的!”
这一壮士断腕的决定,为Rob的客户赢来了听起来还不错的庭外调解方案:杜邦会清理Parkersburg的供水设施,在所有六个区域安装渗透系统。此外,支付7000万美元现金给受影响群体。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医疗监测方案——
双方同意成立一个由三位科学家组成的独立科学小组,这些科学家与任何一方都没有利益相关。这个独立科学小组将研究受影响群体的成员,来确定C-8的暴露是否会导致该地区的病情加重。如果小组发现针对一种特定的疾病有若干可能的科学联系,那么该群体中的每个人的健康状况都会受到监测。杜邦会为该疾病的患者赔付两亿三千五百万美元。而且社区中任何成员患上了该病,都可以找杜邦索赔。如果独立小组没能建立起科学联系,那么就结案,没有诉讼,没有医疗监测,没有例外。
这个方案的意义在于,它保障了Parkersburg居民的未来,那些因为饮用了污水、摄入了C-8而患病的人以及暂时未发病的人都能得到杜邦的赔偿。
最终,这个科学小组从Parkersburg的居民那里获得69,000份血样。然而,对这一“人类流行病学研究史上绝无仅有的”、异常庞大的数据库的研究、分析、在C-8和特定疾病之间建立科学联系的研究,持续了整整七年。
这七年里,患病的人死去,没有等来杜邦的赔偿;Parkersburg的居民失去了耐心,他们认为血样研究用不了这么久,他们开始攻击首席原告一家人,首席原告又去攻击他们的代理律师Rob,而Rob也因为代理这个案子失去了所有的客户,连续四次被公司降薪,养家糊口都成了问题,因为持续的压力导致短暂性脑缺血发作住院……这七年,无论是对等待结果的Parkersburg人,还是陪他们一起等待的Rob、Rob的同事家人,都是痛苦的煎熬和对信念的考验——你还愿不愿意相信正义,愿不愿意相信这个社会和体制,愿不愿意相信那个守护正义的人。
在前一晚加油站偶遇了因为特氟龙致残的Bucky Bailey的第二天早上,经过七年煎熬的Rob终于等来了科学小组成员的通知电话——对C-8的持续接触成功与六类严重疾病联系到了一起:肾癌、睾丸癌,甲状腺疾病,子痫前期、高胆固醇、溃疡性肠炎。按照7年前的和解协议,杜邦会赔偿Parkersburg市患这6种疾病的居民,未来患这6种疾病的人也可以找杜邦索赔。等到这个结果,距离Taft合伙人会议上那次壮士断腕的决定,已经过去了10年。
本以为是迟到的正义,却又一次输给了无耻的企业家和他们的智囊团:杜邦撕毁了协议,他们要打官司。杜邦先是用调解拖了7年,7年后专家组的研究结果出来又单方面撕毁了协议——这种没有廉耻的、毫无信誉可言的、没有任何道德负担的、轻率任性的决定,无论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国际知名的超级企业会做出来的。然而,他们就这么做了。
商业信誉不再是杜邦看重的东西,他们要通过撕毁协议来毁掉Rob的希望、Parkersburg人的希望、所有人的希望。杜邦要告诉全世界,斗争是没用的。连Rob这种人都失败了,你,你,你还有你,都会失败的。跟杜邦对着干的人都会失败的。——比起什么商业信誉,树立威慑力要重要得多,不管未来杜邦做了什么,都没有人敢反抗,这才是杜邦想要的。
如果电影到这里就结束了,那它传递的世界观也太黑暗了,但剧本必须忠实于人物原型的真实遭遇。还好现实世界里Rob的故事没有到这里就结束——他选择跟杜邦法庭对峙,一次又一次地出庭,帮助他的原告从杜邦那里赢得了六亿七千零七十万美元的赔偿金。赔偿金之外,由于Rob的努力,全世界兴起了越来越多抵制PFOA的运动,超过600种“永久性化学品”被调查,相信这也是政府环保机构对此类化学品监管的开始。
Robert Bilott is still fighting…这个世界永远需要平民英雄。